周天勇：为什么社会主义社会不能搞计划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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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1957-1977年，中国学习苏联模式建立了社会主义的经济制度；1978年开启了经济体制的渐进转轨，方向是要建立一个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新体制。笔者这里从哲学视角，讨论中国社会主义社会源自于哪里，现在是什么特色，未来发展到哪里去？今天发出之五。

周天勇

  自笔者上初中开始，直至20世纪80年代上大学期间，所学习的社会主义社会经济的基本经济制度，其三大组成部分一直是按劳分配、公有制和计划管理体制。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变迁来看，20世纪最后20年里，苏联和东欧许多国家经历了体制的激进式转轨，而中国则选择了一条渐进式转轨的道路，并于1992年明确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方向。笔者认为，中央提出要处理好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实质上是要求坚定不移地改革那些遗留的、具有惯性甚至有所回潮的各类显性与隐性计划体制。

一、一般市场经济的起源和体制形成

  人类从远古狩猎社会演进到古代农牧社会，随着生产和生活用品在“有无”和“余缺”者之间的交换，逐步形成了由双方满意度衡量的价格，以及作为交易中介的货币（如贝壳、铜、银、金及后来的流通纸币）。社会需求者与商品服务供给者之间以价格为衡量、以货币为中介进行交换，这种市场配置机制自动地调节并实现了社会上海量的需求与生产之间的最优均衡。对此，从近代到现代，斯密、马歇尔和瓦尔拉斯等经济学家，从微观经济理论方面进行了完美的论证。

  在生产分工协作发达、生产力水平较高的资本主义社会，形成了近现代市场经济体制。在这一体制下，个人作为需求者根据市场供给选择并向生产者表达其偏好；生产者则根据需求信号调整生产内容与规模，并通过技术创新来提供更多、更好、更能满足需求变化的产品。其核心机制是：需求者基于自身满意度和生产者可接受的报酬进行出价，供给者给出要价，双方互动形成价格信号，最终以货币为中介完成交易，实现产品对生活生产需要的满足。在近代工业社会和现代工商信息社会，更是发展出了现代价格体系、货币、汇率、证券、商业银行、中央银行及资本市场等复杂体系。现代社会还出现了电子支付和比特币等新型支付方式和交易中介。

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与社会主义计划体制设想

  资本主义社会存在市场失效。实际上，自资本主义社会诞生以来，生产过剩便时有发生，经济危机也以不同程度出现。马克思认为，一方面，资本主义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导致工资水平低下，加上大量工人失业，使其生活贫困，消费能力不足。另一方面，资本的积累和集中，加之技术进步，形成了巨大的生产力，创造了大量产品。他分析并总结出社会国民经济运行中生产资料与生活资料两大部类生产之间需要平衡的规律。而资本主义社会由于国民收入中资本过度积累和集中，内在地导致两大部类生产失衡。生产过剩与消费能力不足，共同造成了生产过剩和经济危机。其深层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下的盲目生产与社会化大需求之间的矛盾。

  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在生产力发达的条件下，由自由人联合起来共同占有生产资料，并进行计划生产。恩格斯曾这样设想计划经济：“在生产和分配必要的生活资料的时候，就不会再发生私人占有的情形，每一个人都不必再单枪匹马地冒着风险企求发财致富，同样也就自然而然地不会再有商业危机了。在共产主义社会里，无论生产和消费都很容易估计。既然知道每一个人平均需要多少物品，那就容易算出一定数量的人需要多少物品；既然那时生产已经不掌握在个别私人企业主的手里，而是掌握在公社及其管理机构的手里，那也就不难按照需求来计划调节生产了。”

  管理整个经济的是由自由人联合体组成的中央领导和管理产品生产的计划机关，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国家政府。正如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的设想：“国家真正作为整个社会的代表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即以社会的名义占有生产资料，同时也是它作为国家所采取的最后一个独立行动。那时，国家政权对社会关系的干预将先后在各个领域中成为多余的事情而自行停下来。那时，对人的统治将由对物的管理和对生产过程的领导所代替。”

  即使在共产主义的第一阶段，马克思和恩格斯也认为这种计划经济社会将不存在商品、价格、货币和市场交易。

  个人之间不存在交换和市场：如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指出，未来社会是对“个人交换的否定”。在《哥达纲领批判》中，他进一步阐述：“在一个集体的、以共同占有生产资料为基础的社会里，生产者并不交换自己的产品；耗费在产品生产上的劳动，在这里也不表现为这些产品的价值。”

  因此也不存在商品和货币：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明确指出：“一旦社会占有生产资料，商品生产就将被消除。”在《共产主义原理》中，他提出在共产主义社会，“金钱将变成无用之物”。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强调，劳动券在社会主义社会只是用来证明生产者个人参与共同劳动的份额及其在共同消费产品中应得的份额，这些凭证并非货币，且不流通。

  当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未对未来社会的计划经济体制作出详尽的方案设计，也未曾对一个社会如何计划整个“生产–分配–需求”过程进行过仿真模拟。

三、凯恩斯解决资本主义市场失效的方案

  针对资本主义的生产过剩和经济危机，凯恩斯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建立了国民经济的宏观分析框架，阐述了国家宏观干预与有效需求管理理论，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经济危机和政府经济角色的认识。

  这里我们简单回顾一下凯恩斯理论的概述。与马克思、恩格斯将经济衰退归因于资本主义根本矛盾不同，凯恩斯认为，国民经济有效需求不足是生产过剩和经济衰退的根本原因。所谓有效需求，是指商品的总需求价格与总供给价格达到均衡时的社会总需求。当有效需求不足时，企业会压缩生产并裁减工人，导致失业率上升，经济陷入萧条。他用三大心理规律解释有效需求为何不足：

  （1）边际消费倾向递减：随着收入增加，人们消费支出虽会增加，但消费增加的速度慢于收入增加的速度，导致消费占比越来越小，更多收入用于储蓄。

  （2）资本边际效率递减：随着投资增加，预期利润率会因资本品价格上升和产品供给增加导致的价格下降而降低。当预期利润率接近或低于利息率时，投资便会停滞。

  （3）流动性偏好：人们偏好持有流动性最强的货币资产，这种心理形成了对货币的需求。利息率取决于货币供给和这种流动性偏好。

  凯恩斯针对市场失效提出的方案是：政府干预经济，刺激总需求。其政策工具主要是财政政策（增减政府支出和税收）和货币政策（调节利率和货币供给），用于进行逆周期调节，使实际经济增长回归潜在增长水平，实现充分就业和物价稳定。

  但需要指出的是，凯恩斯主义主要通过财政和货币总量调控进行宏观调控，并不直接改变资本主义社会微观资源的市场配置机制。

四、社会主义计划与市场的学理与实践辩论

  一个社会的“生产–分配–需求”体系（包括生活需求和生产投资）存在两种主要的运行机制。前述已详细说明了市场经济体制。而马克思、恩格斯所设想的计划经济体制可以概括为：由一个中央计划机关先调查并集中每个人的需要，通过计算求解需求与生产的最优比例，不依靠价格信号和货币交易进行横向调节，而是由中央计划机关制定实物生产计划，并下达指令，有计划地进行实物的生产、分配和需求，以实现生产对个人需要的满足。

  关于马克思恩格斯计划经济设想的学理逻辑是否成立，以及在实践中是否可行，经济学史上曾有过持续辩论。

  一部分学者最初质疑，认为没有价格和货币调节的经济无法实现结构性均衡。但这种看法后来被否定，因为按比例生产的设想（如两大部类平衡）理论上也能实现经济均衡。例如，列昂惕夫的实物生产投入产出表，通过产品间的前后向联系和消耗系数矩阵法，在理论上也证明了实物性计划经济可以实现类似瓦尔拉斯的一般均衡。

  这使得质疑者将理由转向了实践的可行性，例如他们认为，对一个国家的复杂经济体系进行实物消耗计算，需要建立数百万个联立方程，输入海量数据，在人工计算时代可能需要两三年才能完成，等计划制定出来已失去时效性。

  对此，东欧经济学家、现代经济学家以及21世纪的科学家和数字平台企业提出了不同看法：（1）尽管社会主义经济抑制市场，实行计划经济，但若保留价格和货币，便可编制价值型投入产出表。价值的共约性可大大简化计算量，列昂惕夫的价值型投入产出表即是证明。（2）东欧经济学家兰格提出，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中，中央机关可以通过价格试错调整来模拟市场机制，实现国民经济均衡。（3）20世纪40年代计算机出现后，兰格认为这为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仿真模拟提供了技术条件。（4）21世纪以来，一些科学家和电商企业家认为，大数据、先进算法和智能化技术的发展，为消除商品、价格、货币和市场，实现共产主义的计划经济提供了强大的技术可能性。

五、计划经济从学理到实践逻辑的不成立

  我们从计划与市场经济的底层逻辑进行分析：

  计划经济体制：（1）坚持共同利益→产品共同需要→生产共同选择；（2）供给与需求的次序是生产在先→需求在后；（3）纵向由中央计划机关试错形成价格，生产数量由计划确定，价格对生产缺乏弹性调节。

  市场经济体制：（1）尊重个人利益→产品个人需要→生产企业选择；（2）供给与需求的次序是需求在先→生产在后；（3）横向由市场双方竞价撮合形成价格，生产数量由市场需求决定，价格变动直接引导生产决策。

  再看两者的循环运行逻辑：

  计划经济体制：三维立体纵向信息流。（1）需求信息向上传导→中央计划机关处理→形成计划指令向下下达→居民和企业按指令进行生产、分配、消费和投资。（2）产品由计划分配→个人消费和企业积累→个人和企业进行劳动和生产；存在分工协作，但缺乏横向的产品与价值交换。

  市场经济体制：二维平面横向信息流。（1）个人和企业需求→生产企业决策→生产→市场供给。（2）产品收入分配→用于消费和投资→形成新的收入和需求。

  计划体制的上述底层和运行逻辑在理论与实践上存在缺陷，导致国民经济出现一系列问题：

利益一致假定不成立：基层可能虚报或瞒报信息，导致信息失真，使生产计划出现较大误差。

体制成本高昂：横向的分工协作过程，加入了纵向的决策和执行层级，增加了经济运行摩擦和体制成本。

权力寻租：计划体系的权力运行与行使权力者的个人利益可能不一致，易导致权力寻租和腐败。

响应迟滞：市场需求瞬息万变，计划从信息收集到下达生产，过程漫长，产品可能已无法满足当前需求。

缺乏竞争与效率激励：生产由计划安排，生产资料调拨，产品统销，企业缺乏提高效率、改进质量的竞争压力和动力。

结语

近代以来，人类先后经历了生产力快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以及从马克思恩格斯共产主义第一阶段设想演变而来的社会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在其发展过程中，如笔者在本专栏之二《传统社会主义与改良资本主义的竞争》中所述，吸收了一些社会主义因素进行了改良（尽管其在20世纪70年代后对效率低下的国有企业等问题进行了回调性改革）。而苏联和东欧许多传统社会主义国家则最终放弃了计划体制，转向市场经济。

中国自1992年起，改革方向明确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新体制。实践证明，这是中国经济充满活力、动力和保持高效率发展的体制保障。社会主义不仅追求公平，也完全可以借助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实现高效率发展，这正是社会主义的体制优势所在。

成立以来，华夏新供给经济学研究院通过构建跨界合作的“中国新供给经济学50人论坛”、“中国养老金融50人论坛”和“中国碳中和五十人论坛”（成员和研究员来自于国家有关部委和研究机构、著名高校、一流智库、国际投行、国内金融机构等），举办了100多场学术论坛及研讨会，出版了《新供给：迈向高质量发展》、《构建开放型经济体的战略研究：从“十三五”到2049》等几十部新供给经济学研究系列专著和编著，形成了一批高质量的智库研究成果，在基础理论研究、决策咨询、公益性学术论坛、前沿重大课题研究等方面，取得了卓越成效，多次为国家重大决策建言献策，获领导人肯定性批示；同时，注重加强与国内外智库、政府机构、市场和社会组织交流与合作，努力建设成为特色鲜明、跨界合作、具有高学术品味和国际影响力的新型高端智库。